乃若愚的憾别赛场
的有关信息介绍如下:奥运前,因股骨头坏死离开了呆了近四年的国家队,回到了石家庄。
“那个曾经被我们亲切地称为“芋艿娃娃”的小乃;那个曾告诉我们她的强项是高低杠与平衡木的小乃、那个曾被我们视为08年希望之星的小乃,却因为股骨头坏死而在无声无息中离开。……” 乃若愚还有一步就踏入奥运会,但命运这时候跟她开起了可怕的玩笑又一次从梦中幸存。乃若愚一身冷汗,就像刚从训练场下来。
其实是一个俗套的噩梦。一袭黑衣的追杀者,冰冷的刀锋,雾蒙蒙的前路。而自己的双脚却陷入泥潭之中。
这个梦入侵了乃若愚2008年8月的多个夜晚。地球人都知道,这不应该是一个和噩梦有关的夏天。7年前,亲人及教练无数次给乃若愚勾勒过关于这个夏天的另外一个美梦。她会获得一枚奥运体操金牌。
2008年8月前的7个年头,乃若愚参与了一个“幸存者”游戏。幸运的是,依靠天份和努力,她的确一次次拍打着白色的镁粉,在高低杠和平衡木上幸存了下来。海选进100,100进50,50进10,10进6。在这个残酷的分数背后,总有人扮演分母。而乃若愚一直是分子。
噩梦始于2006年12月。因为股骨头上出现了一个玉米粒大小的阴影,乃若愚突然变成了分母。受伤前,她在国家体操二队的训练成绩总在前几位。2006年中意少年对抗赛上,乃若愚取得了全能第二的成绩,她的队友——2008年奥运会体操团体冠军江钰源与邓琳琳当时的成绩分别是第一和第三。
乃若愚猛地醒了过来,心还在砰砰地跳,冷汗腻腻的。凌晨3点。窗外漆黑一片,隐约听到虫子的叫声,室友的呼吸声绵长。
面前一片浓黑,很快就要下一次例行检查了,股骨上的一点点阴影不知道会不会消失。
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乃若愚被这片小小的阴影驱赶得精疲力竭,怎么也看不清前路。
从业余体校到省队
早晨9点,河北省体操女队小队员们在自由体操垫子上四处奔跑着,她们在玩“摸死人”的游戏。这是她们每天早晨的热身游戏。
河北省队的训练场地四处都蒙着一层白色的镁粉,器械早已褪去了最初光鲜的颜色,练形体的镜子蒙着厚厚的灰尘。两面的窗户都已打开,孩子们的笑闹声将昨夜的闷热空气搅散。
乃若愚坐在场地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女孩们玩。她回到省队进行恢复性练习刚刚半年,5月份的片子显示,她的股骨仍有一点阴影,她还不能做这种剧烈运动,平时训练也只是练习上肢力量。当年她去国家队时的省队队员基本都已退役,只剩下一个宿舍的王丹。
省队一线队员13岁以上,加乃若愚一共7个,二线队员10岁上下,一共4个。随着独生子女家庭越来越多,体操队选拔人才也越来越难,“家境说得过去的父母都不太愿意让孩子专业训练,比起读书,练体操辛苦多了。”河北省体操队总教练冷洪君说。
1995年,冷洪君在一家幼儿园物色到乃若愚的时候,他还是石家庄市业余体校的教练。
冷洪君这样的伯乐在中国的体育举国体制中,是极为重要的基础环节。业余体校教练经常要到周围的幼儿园去寻找天赋更好、更容易出成绩的孩子。比起培养孩子的业余爱好,为省队输送人才是业余体校更重要的任务。
当幼儿园老师宣布这一消息后,只有4岁的乃若愚挤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襟,仰头大声问:“我合适不?”
她非常合适,四肢有力,爆发力好,表现力强,记忆力出色,而且她还有着小巧的脚丫。
冷洪君把乃若愚的小脚放在自己的手上,脚丫还占不到手掌的一小半——这意味着乃若愚未来个子不会很高。高挑的身材,是体操运动员格外忌讳的,专业训练的孩子如果长高了,往往只能放弃。
在中国,一个运动员的成长是通过三级体制完成的:业余体校、省队、国家队。业余体校是成为专业运动员的基础,一般情况下,经过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年的业余体校经历,表现出色的孩子会被选入省队。
乃若愚的父母对孩子在课余练体操十分支持,在他们眼里,练体操和练舞蹈差不多,而且业余体校收费不高,一个月只要几十块钱,孩子多学点东西,自然是好的。
乃若愚的父母都是医生,家里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他们最初并没有考虑过让乃若愚从事专业训练。但教练冷洪君从一开始就对乃若愚抱有很高的期望。体操是一项训练相对枯燥的运动,除了天赋,坚韧的性格格外重要。在没有硬性要求的业余体校,冷洪君几次在下课后看到乃若愚独自练习动作,不练会不肯回家,他认定乃若愚将来在体操上会有所成就。
2000年,冷洪君从业余体校调入河北省体操队,一心想把乃若愚培养成体操冠军的他,三番五次到乃家做乃庚夫妇的工作,甚至不止一次找到乃庚的单位,请求他答应让女儿专业训练体操。
此前因为学习紧张,乃若愚已经在业余体校停训了将近一年。虽然教练有责任挖掘更好的人才,但冷洪君的热情多少带有一点私心,麾下拥有佳绩运动员,不仅意味着教练员的荣誉和名声,更与他们的收入和晋升直接挂钩。
“中国的体操是强项,说不定能练出成绩,拿奖牌呢。”母亲奇岩先松了口,乃庚只有答应让孩子试试看。乃若愚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排前几名,乃庚要求她不能丢下文化课,只能半天上课半天去省队训练。
来到省队的乃若愚不需要再付训练费用,而且转正成为省队正式队员后她每个月可以拿到五六百元“补助”。补助会随着她比赛成绩的提高越来越多,如今她的补助是1080元。这个数字令其他队友十分羡慕,她们大多数的补助都不到70 0元。
没有转正的运动员没有补助,每年还要交千余元的生活费,从入省队到转正大约需要两三年时间。
离奥运咫尺之遥
奥运前,河北电视台邀请乃若愚去做节目,队里的小队员好奇地问:“乃若愚很有名吗,和奥运冠军相比呢?”
她们不知道乃若愚距离“很有名”曾经那么近过。
2003年年底,国家体操队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选拔小运动员,备战4年半后的奥运会。冷洪君牵着省队的4名小运动员坐上火车来到北京,乃若愚正是其中的一个。
乃若愚的父母要求她半天训练半天上课,本来以为她的训练成绩会不及全天训练的队员,却没料到乃若愚的训练成绩却是省队同年龄段的孩子里最出色的一个。
来自全国的100多个小运动员和数十名教练挤满了国家队的训练场地,集训12天后,选拔开始。国家队的教练们一字排开,他们的对面坐着各个省队的带队教练,100多个年龄在十二三岁的孩子按照高低个排序,从低到高依次上场做相同的规定动作,国家队的教练按照质量完成情况和印象打分。冷洪君一眼望过去,一排黑压压的小脑瓜上扎着各色的小辫子,也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队员。
第二天,海选结果出来了,50多人被淘汰,乃若愚和另外两个队员轻松过关。又过了一天,50进20选拔开始。乃若愚最后一项自由体操一出场就出了差错,第一个规定动作是侧手翻,她刚翻完,一落地就因为用力过猛弹了起来,扭伤了脚。“省队的场地没有弹性,虽然训练了几天,还是不适应那么好的场地。”乃若愚的脚踝随即肿了起来,冷洪君只好把她背上了火车。
10天之后,乃若愚和另一个叫袁莹的队友收到了参加下一轮三个月集训的通知。冷洪君把国家队的通知递给乃庚夫妇,他们知道此时是做选择的时候了,“既然国家队要她,那就专业练吧。”
2004年初,20多个小队员参加了为期三个月的集训,江钰源和邓琳琳也在其中。与其说是集训,不如说是淘汰赛,教练要根据小运动们三个月的训练成绩决定她们最后的去与留。袁莹很快就因为持续发烧无法训练回到了省队,接着不断有运动员也因为各种原因陆续离开。三个月结束后,十五六个女孩留了下来,组成了国家体操二队,她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备战 2008年奥运会。
乃若愚留了下来,她要面对的是强度超过省队两倍的训练量,以及无处不在的竞争压力。国家队一般的训练量是简单的动作一天做十套,较难的动作一天三套。但是乃若愚十分倔强,一个动作练不好绝不休息,高低杠有套动作的下法前屈两周转体180°她总做不到位,发起狠来的她一口气做了七次这套动作,惊得教练把她抱下来,要她悠着点。“国家队训练很苦,但我咬牙坚持下来了,从来没哭过。”乃若愚说。
但是来自广西队的石娟却说,动作做不好挨教练训时,乃若愚也毫不例外会哭。“但乃若愚会背着大家抹眼泪,哭完会更卖力地练。”石娟很佩服乃若愚,她哭完就趁教练不注意歇一会儿放松一会儿。
国家二队仍然在不断淘汰人,乃若愚希望能留到最后,“一进国家队训练场,哇塞!一色儿红,多光鲜啊,真不想回省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国家队的严格要求,石娟就觉得国家队的生活难以忍受,而省队要轻松得多。2006年,石娟被送回了省队,虽然家长和省队教练都遗憾不已,但石娟却发短信告诉好友“终于回来了”。
到乃若愚腿部受伤之前,十五六个女孩只剩下十一二个,并在2005年并入国家一队,与原国家队运动员一起训练。在她离开国家队后,又有几个女孩相继离开,这一批100多个孩子,最终只有六七个留了下来。
此后,又有过几次类似的选拔,奥运金牌得主何可欣、杨伊琳都是后几次选拔补充上来的。新选拔上来的小运动员和原国家队运动员一起训练,从中最后选出代表中国参加奥运会的六人名单。
病发
河北省体操队上午的训练在11点结束。中午,一个队友站在宿舍的桌子上吹肥皂泡。乃若愚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伸出食指,把飘到她面前的泡泡一个个捅破。斑斓的泡泡在她黑色T恤上的骷髅头像前,破碎成一片细碎的水雾。
她的梦想是被什么捅破的呢?
2006年11月,乃若愚在一次训练结束后发现自己的髋关节有些异样,晚上睡觉时,她的右腿大腿根突然刺痛不已,无论敲打痛处,还是蹬腿都无法甩掉疼痛。但第二天训练时,疼痛又消失了。一周之后,乃若愚发现训练时痛感会一直伴随。
在因为腿疼休息一个月并做了反复检查后,乃若愚在周六的例行通话里告诉奇岩,医生认为她得了“疑似股骨坏死” ,需要继续休息和检查治疗,并以“我享福了,平时训练累得要死,难得休息这么久”和一阵大笑结束了通话。
电话另一边,奇岩的心却沉下去,密密麻麻的话语卡在她的嗓子眼里说不出,堵得厉害。
作为医生,奇岩夫妇知道这种病在教科书上的描述:股骨坏死的全称是股骨头无菌性坏死,是由于多种原因导致的股骨头局部血运不良,从而进一步缺血坏死致股骨头塌陷的一种病变。严重的情况,会造成行走、活动都会剧烈疼痛,甚至不得不依靠双拐。
“我的女儿一直活泼好动,蹦蹦跳跳的,怎么可能有一天会站不起来?”
那一晚,夫妇俩听着彼此的叹息,直到天色微明。第二天,夫妇两个就赶到了北京。
乃若愚被要求停训两个月,卧床休息。医生已经开始按照“股骨坏死”给她实施治疗。
这种病在体操运动员里并不少见,因为空翻落地动作,令股骨头承受极大的冲击,长期积累很容易受伤。乃若愚的师姐,河北队的一位著名体操运动员董芳霄就是因为这种病离开赛场的。
“乃若愚训练非常刻苦,为了做好一个动作,她会反复比别人多练很多次。练得太多太累是她受伤的重要原因。”乃若愚在河北队的教练冷洪君说。
停训后,父母回石家庄上班,乃若愚发现时间格外漫长。每天早晨7点,队友都去训练了,乃若愚睡到12点才醒。中午,队友轮流给她带饭回来。乃若愚经常没注意到天色是何时暗下来的。
停训了两个月后,情况并没有好转。队医又延长了一个月。乃若愚已经有些发胖了。这对一个体操运动员而言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
受伤前,乃若愚在体操二队的训练成绩在前几位。如果能够坚持训练,她将是参加奥运会的重要人选。
乃若愚卧床休息的时候,体操二队的小队员正在上难度,她开始板着指头数下一次检查的时间。
“开始觉得难熬,一个人对着窗户一坐就是大半天,好几次都觉得熬不下去了。但后来,就麻木了。”乃若愚已经在国家队躺了7个月。
2007年6月中旬在上海举行的全国体操锦标赛,是奥运会的选拔赛之一。6月初的一个下午,乃若愚坐在床上看书,一个房间的邓琳琳和江钰源在叽叽喳喳地讨论带哪套衣服参赛,她们在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一下午,乃若愚的书只翻了两页。
6月的复查的暗蓝色的CT片上,明亮的浅灰色部分勾勒出骨头的形状。阴影仍然盘踞如前。乃若愚的父母决定把她带回家照顾和治疗。
离开北京的时候,是7月初,父母和河北省队的教练来接她,乃若愚离开了呆了将近4年的国家队。
BigGirl
河北省体操队上午的训练在11点结束,9个女孩们围坐在自由体操场地上休息,小声聊天。
体操馆突然响起钢琴声,旋律熟悉而略略颤抖,女孩们望向窗边一堆破旧的器材后一架蒙尘的钢琴。
乃若愚坐在一段破旧的跳马横木上,腰挺得笔直,双手不太熟练地在黑白键上滑过。窗外的白桦树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空旷的体操馆内逐渐响起女孩们的轻声合唱,“??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
结局并不总如人愿的那样幸福快乐,而生活也总要继续下去。
从今年年初起,乃若愚回到省队,开始一点点拾起训练。
最近一次5月份的检查显示,她的股骨仍有一点点阴影。她在等待几天后的下一次复查,如果阴影消失,她就可以开始正式恢复训练,反之,她将继续漫长地等待。——最理想的状态是,她能参加明年的全运会。
其实也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她来等了。她今年已经17岁了,作为一个体操运动员,这是黄金年龄,从明年起,竞技状态会逐年下降。
乃若愚的手机铃声是“bigbiggirl”,每次来电话,她总是跟着哼哼“Iam a big big girl, in a big big world??”
实际上她知道biggirl对于一个体操运动员意味着什么。“如果下一次检查腿还不好,我就要考虑别的出路,考体育学校,将来做教练或裁判。”她私下里和一个宿舍的王丹倾诉。
成为分母之后的乃若愚带给她的父母多了一些天伦之乐,每晚父母看到她恣意的睡姿后总是格外安心。从前每次在街上看到别的母女牵手逛街的情景,奇岩总会格外羡慕。她已经很久没有牵过乃若愚的小手了。“因为我是大女孩了。”乃若愚笑着说。
“因为她的手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老茧,她不允许别人摸她硬硬的手掌,包括我这个妈妈。”奇岩说。
“手掌”只是女儿给奇岩的生活的“敏感词汇”之一。乃若愚的父母和亲朋好友一直不敢在她面前提“奥运”、“体操”这些字样,生怕刺激到她。“此前的五六年,她的生活都是围绕着体操转的。突然剥夺了她练习体操的权利,就是成人也很难接受这样的打击。”奇岩想预定几张奥运体操门票,带女儿去现场看比赛,但是每当想征求乃若愚意见时,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2007年,冷洪君接受伤的乃若愚回省队的时候,一路上她仍是嘻嘻哈哈的老样子,但回到家里,她拒绝看任何体操赛事,经常一个人把自己锁在屋里。“虽然表面上我还装模作样的,可实际上已经接近崩溃了。”乃若愚开始易怒,玩QQ 游戏打牌,输一局她就会气得砸键盘鼠标,如果不努力控制自己,她甚至担心自己会把电脑砸掉。面对父母也是一样,一言不和,她就转身回屋,半天不说一句话。
在家休养了半年后,乃若愚要求回省队进行简单的训练,对夺走女儿健康的这项运动,父母希望女儿今后碰都不要碰。奇岩夫妇劝乃若愚放弃体操,回学校读书考大学。但乃若愚拒绝了,如果伤能好,她还是想把体操捡起来。
“我已经离开学校四五年了,当年的成绩虽然好,但拉下的课程太多,补起来很困难,而且我也早就不适应学校的生活了。”乃若愚说。
面临相似困境的还有乃若愚原来国家队的朋友石娟。刚刚因为伤病退役的她9月份开学后,将直接读高三。
“肯定跟不上了,但是从头学浪费钱、浪费时间。明年能考多少算多少了。”石娟说。
不仅是拉下文化课,省队和国家队采取封闭管理,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子进入省队后几乎失去了一切和社会接触的机会。大部分队员不知道怎么操作电脑,石娟在离开国家队之前,连电脑开机都不会。她们甚至数年不能回家,不曾自己挑选过一件衣服,更不必提唱卡拉OK或单独出去旅行这些娱乐活动。
8月26日上午,孟桂芝领着8岁的女儿走进了体育馆,向冷洪君询问孩子专业练体操的事项。在刚刚结束的奥运会上,中国体操队夺得前所未有的9枚金牌,孟桂芝和邻居们看了好几场比赛,他们都觉得让孩子练体操,“将来拿奥运冠军” 是条不错的出路。
冷洪君蹲下仔细检查小女孩的四肢,他的手托起孩子细小的脚丫。
小孩好奇地四处张望,目光落在了乃若愚的身上。乃若愚坐在海绵坑边,拍打着沾满镁粉的双手,冲孩子淡淡一笑。
她曾经离奥运冠军只有一步之遥,她一步步走向奥运金牌,但命运却在金牌触手可及时转了个弯。 乃若愚目前在石家庄担任体操教练。